十年树人 | 胡星灿:以文字抚人心,以华文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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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十年光景,春风化雨。文珠的讲台上,一代代中文人以言传身教之姿,守望学问,滋养心灵。他们从五湖四海而来,将青春与热忱倾注于三尺讲坛,也在时光中沉淀下自己的教学生涯与心路历程。此刻,让我们聆听他们的讲述,回望十年共行的岁月,致敬每一份在教与学中静水流深的坚守。

本期采访教师:

胡星灿,研究方向为华文文学、文化及理论研究。曾在《文学评论》《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Diasporic Chinese Studies”等刊物发表论文二十余篇。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项目1项(“鲁迅范式”与20世纪东南亚华文文学)、国社科后期项目1项(通其变·成其文:马华文学主体性谱系研究),参研国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重点项目多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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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心相守

Q1:您加入我们系的时候,对这个系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这些年来,有什么变化让您感触最深?

      从感受的层面来说,我会觉得中文系珠海虽然作为一个新建院系,但给我一个发展行之有年的资深院系的感觉。无论是课程的安排,学生的培养,还是学术的熏陶还有对年轻老师的扶持,都呈现出一个资深学系应有的态度和能量储备

      从细节层面来说,我在从学生向教师转换的过程中感到很充实,在学系的帮助下也能很快地适应工作环境。各个同事从年龄层的角度来看相差不多,因而能够交流顺畅,沟通愉快,大家对彼此的处境和心理状况都非常能够感同身受,整体氛围都非常向上向善

Q2:那么在这个变化过程中,系里有没有什么举措对您的成长非常关键,让您印象深刻呢?

      系里的举措其实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各个方面都有考虑到。

      对于我个人来说,最大的一个事件,其实是我们刚进系之后参与的一个由学系组织,同时面向本科生和研究生的研究成果报告会,也算是一个讲座。在这个讲座中,我们会将自己研究的面相和姿态呈现给学生。这是对我来说一个比较重要的事件。简而言之,就是教学相长。它提供了一个教学相长的平台,开讲座是一个知识储备输出的过程,同时你也能收到很多良性反馈,避免知识的呆板吸收。

Q3:从您的角度看,文珠这十年积累下来的最大特点或精神气质是什么?

      我觉得是脚踏实地,能够沉下心来做事。它没有浮在表面上做一些面子功夫,或是花里胡哨的宣传工作,反倒是针对学系的基础性事宜,比方说学生的培养下了很多功夫。脚踏实地也不忘仰望星空,在我看来这是我们学系很大的一笔精神财富

二、研教并行

Q4:您当初选择走上学术道路并加入咱们系的契机是什么?

      最初希望通过博士后阶段提升学术储备,而在全国范围内,朱老师在东南亚华文文学研究方面是十分有影响力的,所以综合考虑之后,我的第一选择就是来到中文系(珠海)。

Q5:您曾谈到自己的研究方向会比较“小众”,是什么让您最终聚焦于现在的研究领域?

      我始终觉得,所谓的“小众”其实只是一个具体历史时段的形容词。从长远来看,这种“小众”的界定也在慢慢被稀释,尤其是一带一路倡议推行以来,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的合作不断加强,在文学领域也自然会产生更多联系。这种联系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和国家的大政方针以及未来的发展趋势紧密相连。近年来,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全球南方合作”和“南南合作”战略,更让我们意识到南方国家之间完全可以携手应对挑战,抵御某些威权力量的压制。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全球南方的战略联动与文学的跨区域交流同样必要且意义深远。

Q6:在研究过程中,有没有哪一个问题或哪一次发现,让您真正觉得“这就是我想做的学问”?

      与其说是“发现”,不如说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去看到一些更具体的问题,可以算作是在既有知识上的一点小进步。我一直觉得,文学研究其实和我们的心理、情感结构息息相关。我们选择研究的方向,往往和我们希望成为怎样的人有着密切联系。对我而言,做这方面的研究,更像是一种自我表达。但有意思的是,这种表达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而是某种程度上承载了一个群体、乃至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心声。换句话说,我的研究和个人作用,某种程度上可以汇聚到或传递出我们这一代人的声音,而这也成为我坚持研究的重要支撑

Q7:有没有哪一部作品或哪一位作家对您的学术道路影响特别大?这种影响是如何体现的? 

      我还是会讲到以前经常谈到的一个学者,来自于耶鲁大学的詹姆斯·C·斯科特,对我影响最深的其实是他早期的一本书——《弱者的武器》。这本书其实讲的不是文学层面的问题,他讲述的是在研究马来西亚乡村的过程当中,他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马来西亚乡村的农民们,当他对政府的一些要求或税收政策产生不满时,他并没有采取热战的方式去反抗,反倒是会以一些偷奸耍滑或者开玩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抵抗。这种抵抗被斯科特称作弱者的武器,它未必是强力或直接的抗争,但却能够以一种幽微的、深藏不露的方式持续传达出自己的态度,我觉得这很重要。

Q8:从学生到副教授,您认为这段转型中最具挑战的环节是什么?

      首先,我不认为这是“转型”。我不觉得副教授的身份天然要比学生高一个等级。这只是学术道路上的一个阶段性节点,是个人经验和学术发展的一个自然过程,不存在“未来一定要比过去更好”才算成功。当然会有身份转变的时间点,但我更看重的不是外界对我的定义,而是我在做学术的过程当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问题,并且这些问题得到了学界一定程度的认可和关注时,我觉得这才是更大的意义。

Q9:如今,高校的青年教师普遍面临“非升即走”的考核压力,如何兼顾教学与科研,成为很多人必须思考的问题。作为文珠的青年教师,您是如何面对这种压力,并在教学与研究之间寻找平衡的?

      教学和科研其实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并不需要刻意区分。虽然课程讲授的内容未必和研究方向完全重合,但教学本身常常带来新的启发。比方说今年上半年我在思考怎么去上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程时,就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同学们对故事很感兴趣,即作家作为一个个体本身,他在何种精神危机中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当代学生在成长过程中面临的处境,已经与长辈那一代大不相同。过去也许只要努力就能有所收获,但现在即便付出很多,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于是在当下阶段,“如何成为一个人”、在挫败与伤害中如何重建信心和勇气,就成了格外重要的问题。我在上课的过程中,会反复强调这些作家的人生经历,很多的困惑和困扰放在我们当下来看恐怕就是致命的打击。在讲述这些作家的个人经验和经历当中,我感到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去学习,对于学生来说也是十分值得去关注的。

Q10:您在学术研究之外也紧跟互联网潮流了解娱乐文化,这些兴趣对您的生活和工作有什么影响呢?

      我觉得互联网的魅力在于它的分散性和多元性。每个人都能在其中发出自己的声音,汇聚出丰富而多样的观念与思想。同时,互联网始终面向当下和未来,它让我感受到时间的流动与发展的可能。更重要的一点是,互联网是抽象的,它并不要求人们遵循“必须成功才有价值”的正统观念。抽象本身具有解构的力量,这种力量未必能够给我们带来成功,但一定会在我们失败的时候给予我们很多帮助。

Q11:新一届同学即将开始大学生活,如果让您给刚加入中文系(珠海)的新生提一条建议,您会说什么?

      珍惜时光,不要荒废大学四年的时间。趁年轻多走走多看看,多一些体验和感受,从中建立起自己的世界观。

三、华文新境

Q12:中山大学珠海校区正着力发展“新文科”。您如何看待“新文科”?您的研究背景是否有与这一理念相契合的地方?华文文学研究可以在“新文科”建设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在我看来,“新文科”是一种对学科边界的重新思考。正如朱孔军书记和高松校长多次强调的,文科不应局限于自身,而是要主动树立跨学科意识。这种跨学科不仅是人文社会科学内部的交叉,更应延伸至自然科学、人工智能、大数据等领域。换句话说,文学并不仅仅只是关注文学本身。

      举个例子,晚清佛山作家吴趼人创作的《新石头记》中,就写到贾宝玉乘坐潜水艇——当时世界上还没有真正的潜水艇。同一时期,还有小说虚构登月的情节,比人类真正登上月球早了近半个世纪。这些说明中文文学从来都不只是“花前月下、才子佳人”,而是与未来、国家、民族甚至科学幻想都有着紧密联系。由此可见,中文与其他学科之间存在着天然的联动空间。而这正是“新文科”所倡导的:不断突破文科的边界,与不同学科进行创造性的融合和对话。

      从研究角度来看,华文文学并不应被视为一个孤立的领域,它本身就具有“跨越”的特质。它的重要研究范式之一是比较文学,而比较文学的核心观念正是“跨越性”——跨文化、跨国界、跨语言。这样的跨越意识,使华文文学天然契合“新文科”的精神。事实上,华文文学研究早在二三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实践这些跨学科、跨领域的探索。

      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与其说要去论证华文文学如何“适应”新文科,不如说我们需要总结和提升已有的研究经验,将跨越性的研究方法理论化、规范化,形成可推广的知识体系。这样,华文文学才能真正成为推动“新文科”建设的关键力量。

Q13:文珠的“国际化、跨学科”办学理念对您的学术成长产生了哪些影响?您是否参与过相关的合作项目或交流活动,这些经历给您带来了什么启发?

      文珠自成立以来,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国际化,这不仅体现在师资构成上——大约八九成的教师都有海外背景——也体现在学术理念与合作机会中。如果要说印象最深、影响较大的事件,我认为是2023年王润华教授来访文珠。王教授是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中文领域的首位教授,同时也是系主任朱崇科的导师。他的到来,不仅是一次学术访问,更是一种穿越时间与空间的师承连接,让我们切身感受到国际化学术网络的力量。

      类似的经历在文珠还有很多。这些活动不仅展示了文珠丰富的国际化资源,也体现了学系在学术理念上的开放与前瞻——无论是跨文化交流、学术合作,还是国际化的课程设置与研究项目,都为师生提供了参与全球学术网络的机会。这种环境有助于拓展研究视野和学术思维,也推动文珠在开放与国际化方面持续发展

Q14:文珠一直把“华文文学”作为学科建设的重要特色方向。作为主要研究这一领域的老师,您觉得我们系在推动华文文学的研究和教学上,有什么独特优势?与其他高校相比,您希望文珠在华文文学领域树立怎样的“差异化定位”?展望下一个十年,文珠的华文文学研究与教学建设,最值得拓展或突破的方向是什么?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华文文学并不是中国语言文学系下的二级学科,它不同于中国现当代文学或比较文学,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方向存在。正因为如此,能够在高校中设立华文文学教研室,本身就体现了一定的前瞻性和勇气。国内高校中只有少数院校,如北京大学,也设有类似的教研室。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选择设置华文文学教研室,这既彰显了文珠在学科建设上的独特眼光,也体现了文珠坚持“扎根本土、对话国际”的办学理念。

      文珠的华文文学教学与研究,特别强调华语比较文学。这一研究范式关注华语语系内部不同地区作家之间的师承、影响和文学接受的脉络。两个经典的例子,一个是鲁迅的创作与思想对境外华文作家的深刻影响,如陈映真在冷战时期,虽然无法直接接触鲁迅作品,但仍然在创作中受其启发,发展出具有一定鲁迅特色的自身的创作风格。另一个典型例子是张爱玲,她在海外华人群体中早已享有盛誉,其文学遗产对1950至1970年代的海外华文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许多作家在创作中吸收张氏语言与风格,形成独特的文学表达。

      可以说,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的华文文学建设,核心特色在于“华语比较文学”——以跨越的、比较的视野理解华文文学,而非仅作为单一国家或小语种的文学进行研究。这种视野不仅关注大陆作家,也重视与海外华文文学作家的对比与沟通。

      展望未来十年,我个人最大的愿景可能是希望华文文学能够在全国范围内成为一个二级学科。至于我们当前能做的,首先还是要脚踏实地地开展研究,同时加强与学界的沟通与联系。我们一直在努力与国内外学者保持紧密合作,共同推动华文文学朝着更规范、更成熟的方向发展。同时,华文文学不应局限于自身领域,而应与其他学科建立更多联系。

Q15:我们系始终强调华文文学应该培养“国际视野”和“区域情怀”,在您看来,这些教学理念在课堂上应当以怎样的方式被传递和体现?您希望学生在课堂上带走的最大收获是什么?

      我的经验是,华文文学本身的魅力在于真实呈现人的心灵世界。因此,在课堂上,我的核心目标就是让学生正视华文文学、消除偏见,不要觉得它是小众或边缘的学问。我始终传递的观念是:华文文学关注人的内心体验,它记录了委屈、痛苦、愤懑和难过。对于生活顺利、幸福的人来说,这种魅力可能不易感知;但对于在生活中遭遇挫折和失落的学生,他们可能会在瞬间理解其中的情感力量和美感。

      换句话说,我希望学生带走的最大收获,是对华文文学的感知与共鸣——理解它不仅是语言或文本的研究,更是对人心和社会的洞察。这也正体现了我们强调的“国际视野”和“区域情怀”:让学生既能理解华文文学在不同文化和地区的流变,也能体会其中的人性与情感的共通处。

四、未来展望

Q16:在AI强势崛起的背景之下,您觉得中文系的发展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会不会需要承担新的使命呢?

      这个问题很难非常完善地回答,但我下意识的一个直观反应是文科恰恰是“无用之用”。我会把文科尤其是中文形容成一个“精神的堡垒”,一个人类存放最美好的品质和珍贵人性的堡垒。它未必承担着搭建世界的宏愿或者冲锋陷阵的功用,但在个人需要归依、退守的时候,它是最后的庇护所。用更直白的话来讲,文科是有温度的,是有情感的,是有个人性和主体性的。数字、机械、AI当然很有效,但它没有办法取代人类最基础的情感和感受。我想我们在面对一片汪洋、一片树叶或是一片星空的时候,AI即便是穷尽华美词藻来描绘那个画面,也无法取代最本质的、真诚的、朴素的、人类的情感。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重要的是去建立“文字的温度”——作为人的本质温度。当时代向前,当人工智能无处不在,我们仍会面对一些根本的问题:“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往哪里”。这些存在性的烦恼是人类永远无法逃避的,是AI不可能替你解读的。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你只能通过文字,在古今中外历代文人墨客的真诚朴素的文字垒起的高塔中,寻找解答的关键。AI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生活,但无法取代生活本身。

Q17:如您在课上提到的,如今985的学生十分容易精神紧绷,严重的甚至可能产生焦虑、抑郁等症状,面对这一现状,您作为“过来人”,最希望传递给学生的经验是什么?有没有一句您的“座右铭”想送给他们?

      我认为焦虑总是会有的,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时间拉长来看。焦虑无非就是想要获得一些东西但是求而不得,这是基础性的焦虑,当然还有其他方面的焦虑比如你为什么活着,这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我们回答基础性的焦虑就是看得长远、想得长远、走得长远,以时间来破解很多问题就足够了